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1、来自山那方的信息(2)》(文章有删减)

代摩士

从那时开始我们家庭的生活也开始了大变化,最先的是卡拉卡刺最有名的村民。他是全村皆知的“神童先知”,当牛头事件发生的时候,神童也年达五十八岁了。

他的真名是爱尔芬,古拉西尔未去·枯路布宜根,他有一个传奇性的一生。他原籍是俄罗斯,也是五旬节会第一批越境而来,永留卡拉卡刺居住的。在童年的时候,爱尔芬就显示出了他有祈祷的恩赐,往往长期禁食,一连数小时不住地祷告。

村民皆知当爱尔芬十一岁的那年,神又一次召他去祷告。这回一连七日七夜,并且见了个异象。

这件事的本身并不稀罕。。祖父认为长期地禁食忘寝,嗫嚅而言,见异象都是理所当然的,但爱尔芬在那七天内所作的事却很难解释。

爱尔芬这个目不识丁、不会写字的孩子,坐在一间卡拉卡刺的石屋内,他目见一些图并有美好文字的信息,爱尔芬要求纸币,在七天内他把眼前所见到字图,辛辛苦苦地照抄画下来。

完成后,有人把他抄画下来的文图去向村里能阅读的人去请教,不料这位无知无识的孩子所抄下来的,确是俄文的教训及警告。他写着,在不久的将来,虽然不能确定时候,在卡拉卡刺每个基督徒都要遭受非常可怕的危机,他预言那时整个地区都要遇到不可能形容的悲剧,成千成万的男女、孩子将被屠杀。他警告说,那个时候未临之先,这地区的每个人都应该逃避,他们应该渡海去一个大陆,虽他没有见过一本地理书,这位神童先知却画了一些地图明确指示村民前往的目的地。文人们觉得惊讶的是,海画得很清楚,既不是附近的黑海也并非卡士宝海,或地中海,乃是遥远而不可想象的大西洋!画得一点都不含糊,海那边的陆地虽没有指明,可是很清楚地令人知道那是美国的东海岸。

但是难民们不要在海岸线上逗留。预言接着说,他们应该继续前进,直到那个新大陆的西岸为止。那孩子写着,在那里他们会受到 神的祝福,他们的子孙也会使万国得福。

不久以后,爱尔芬又抄写了第二个预言,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关于灾难的事——人们将再逃一次难。爱尔芬请他父母将那个预言密封起来,并再三叮嘱他所受的指示,异象内他所听到的是,只有一位未来的先知——主选择并交托这个使命的人——才能开启,在教会中向众人宣读这个预言。在那以前,任何开这封信的人必遭死亡。

卡拉卡刺村有很多人,对这孩子的传奇只是一笑置之。当然,对这样“奇迹性”的写作一定该有一个解释:可能他在暗中,秘密地教育自己阅读,对村人开个大玩笑。

有些人却对这位神通先知爱尔芬所启示的信息很认真,每逢有新政治不安的消息传入这宁静的阿拉腊山村的时候,大家又把这变黄陈旧的预言打开来重念一次,当时的情况是土耳其回教徒和亚尔美尼亚基督徒之间的关系渐变紧张,一八九六年八月——就是祖父宰牛前的四年——土耳其的暴徒不是在君士坦丁堡的市街上屠杀了六千多亚尔美尼亚人吗?

君士坦丁堡离我们的村子很远,时间上也隔开这预言很久了,不错,圣经上的预言往往是在事情发生前的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就有了。

卡拉卡刺的大多数村民,连祖父在内,都认为像这样预言的恩赐,在圣经完成的时候便终止了。

不久,这世纪初,爱尔芬宣告说,现在正是接近应验他近五十年前写下的预言的时候了。“我们应该逃往美国,留下的将会灭亡。”

村里有些五旬节会信徒的家庭开始变卖了祖产收拾行李起程往美国。爱尔芬和他的家人是在第一批动身的人间。每一批五旬节会信徒离村,都遭遇到其他人的嘲笑,怀疑及不信的人——包括有些基督徒在内——拒绝相信 神会向这个世代的现代人有这么确切的指示。

后来这个指示却证实了。一九一四年我们不能想象的恐怖降临到亚尔美尼亚。土耳其人残酷地、有效地,将三分之二的人口驱入米索不达米亚的沙漠中。有一百余万的男、女、儿童在这死亡行列中倒下了,卡拉卡刺留下的村民没有一个例外,另外在村庄中被屠杀的也有五十余万人,这个史实成了以后希特拉消灭犹太的蓝本。他对跟从他的人说:“当日土耳其消灭亚尔美尼亚人,世人也没有干涉。今天当然也不会干涉。”

少数能逃出重围的亚尔美尼亚人给我带来了很多英勇可歌可泣的故事。据云土耳其人也让基督徒有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否认基督便可活着。最盛行的步骤是将一群基督徒封在一座谷仓外面放火,然后说:“如果你们接受穆罕默德替代基督的话,我们便开仓门。”屡次基督徒还是选择死亡,在火灾中他们还是唱圣诗赞美神。

那些听信神通先知的预言来美国避难的人,听了不免沮丧。

祖父代摩士也是来避难的人们其中之一。自从他与俄罗斯族长的那段经验以来,他再也不怀疑预言的真实性。一九零五年他把祖传数代的农田变卖了,得了一些钱。然后选择了一些家人自力可以负担的所有物,包括他的一个烧柴煮茶的铜壶。他带着妻子,六位女儿苏珊、以斯贴、希隆、马加、由菖、和哈马,更有他一生最得意的十三岁的儿子以撒启程去美国。

全家平安抵达纽约,依照预言所述并没有留在那里。按着写下的预言,他们继续横断广大的新大陆一直到洛杉矶。在那里他们很高兴地找到了一个虽小而正在成长的亚尔美尼亚人集团,还有好几家卡拉卡刺的村民在那里。有了这些友人的帮助,祖父开始要找房子。所谓“楼房”,不过是洛杉矶最便宜的地区;还得跟其他两个新来的家庭一起,才能迁入这间在波士顿街九一九号的泥灰方屋。

船票横断美国的旅费再加新屋的分担费用祖产卖得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祖父立刻开始寻找工作,却是找不到。一九〇〇年代大经济恐慌的余波还留在加利福尼亚州:根本就没有工作,尤其对一位新来美国语言不通的人来说更加不可能,每朝祖父到职业介绍所去等候,每晚空手而回,只是脚步比昨天更沉重了一些。

每星期只有一次是把所有的烦恼撇在一边:就是主日崇拜的时候。波士顿那座房屋前面有一间相当大的客厅,很快便成了一个公众聚会用的地方。礼拜的方式还是照着卡拉卡刺村的传统。一边是男性照着地位和年龄顺次而坐,长者在前孩童在后。另一边是女性,也是顺列而坐。长老们还是蓄着满腮黑须,间或也有一位青年留着一撮小胡子而令人震惊。不用说,依照历代的传统,每逢崇拜的时候(平日可能例外),男人要穿上鲜色的外套,妇人要穿长而有刺绣的服装,头上披着手编的头巾。

对祖父来讲,他一定可以从这个基督徒团契里得到莫大的安慰。他们都清楚地知道,神可以藉着圣经向他们直接说话。尤其是祖父,他老是有找工作的问题在心,所以当跪在自故乡带来的小小一块的东方地毯上时,只是恳求神的“一句话”。不久会众开始安安静静地祷告,在不知不觉中,有人用快乐的语言说所谓的方言了。最后长老中的一位站在圣经前随便翻开用手指着一处。往往这正是直接向着需要针对的话。可能这就是神的信实,或者就是孩童先知所预言流奶和蜜的日子。这正是这个小小的阿尔美尼亚教会所等待的日子,至少在其中他们所享受了那么美好的交通。

有一天又有一件鼓励人的事。祖父的内兄马加地许·莫许甘(就是那位预言以撒降生的那位)在洛杉矶圣彼得街一间马厩找工作的时候,偶然经过横街阿士沙街忽然停步。在一股粪臭,皮鞍的气息中他们听到有人用方言赞美神的声音,他们事先也从不知道在美国居然也有人和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崇拜神。他们立刻赶回那个地方,按着声音去由马厩改装成的教会。那时祖父也会说几句英语了。

“我们能……进来吗?”祖父问。

“当然啰!”门立即敞开。接着便是拥抱,举手谢恩,唱诗,赞美主。祖父和马加地许回到波士顿街向众人报告说,我们五旬节会的崇拜已渡洋来至美国了。在当时,没有人知道阿士沙街会成为一个有名的地址。不久从这个古老的马厩引起全球好几个地方的复兴运动,祖父在那时的看法不过是,神证实祂要在加州兴起一件新而奇妙的事情。

这件新的事,他没有活着看到,他要找的工作却是一个悲哀的结局。

一九〇六年的某一天,祖父跳跃着回家。

“你找到工作了?”祖母问。

“找到了。”

整个家庭围着来听祖父的重要新闻。他说:在那发达州,加州的旁边,铁路工事正在募人。

祖母失了笑容,她听闻那发达的事,那里仅是沙漠,气温能达一二〇度,铺铁道工人就在重劳动和炎热下死亡。

“不要忘记”祖父回答说:“我是个农夫,在日光之下工作是我的惯事。除此之外,古利莎——我儿子的母亲——我还有什么机会呢?”

因此祖父召集了教会的长老,接受了他们在出发前的祝福。于是换了行装,肩背毯卷,祖父就向沙漠而去。不久邮差按时递来汇票。

某夏天的晚上,祖母提防着的电报来了,在炎热的一天,祖父在工作线上倒下不起了,他的尸体将从铁道运回。

祖父逝世后,家父以撒在十四岁的时候,毫无准备地就成了家长。

好几个月来,父亲就在洛杉矶市的一个街角上贩卖报纸。每月收入美金拾元,祖父在世的时候,这个数字不无帮助,可是要维持一家八口的生活却难了。就算是一九〇六年旧金山大地震开始出版号外运动的时期来看,一小时内贩出六大捆的号外,也仅够桌上增加数瓶牛乳而已。

父亲决不取不劳而获的酬劳。这世纪早年的时日,金币尚在流行——五元美金金币的大小厚度与现在流行的五分钱差不了多少。有一天,一位顾客付了钱也接了三分找钱,走了。父亲将要把那个钱币放入前裙上面印刷着“洛杉矶泰晤士”报纸的制服口袋时,发现那是个五元的金币。

“先生!”他大声喊叫。那位顾客已经走得很远,父亲毫不犹豫,立刻将报纸放下,追赶那位客人,刚好来了一辆电车,他立刻跳了上去,将辛苦赚来的钱付了车费,目的是要追上那位客人,最后追到了,立刻下车。

“先生!”那位客人回转头来看。“先生,这个不是镍币!”父亲的英语并不流利,而将这枚亮晶晶的钱币放在伸出的手中。

我往往回想到那位顾客,随随便便地诺了一声便将金币拿了回去。我就想,是否他也能见到在波士顿街九一九号屋里有好几位等待着的饥饿的脸,他可能对那位报童说你留下吧。

每月收入美金十元是不够维持那个家庭的,晚上父亲就像祖父一样到处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职位少,对孩子的工作更少,终于他在一家马具工厂里找到一份事,每月工资只是十五元,比贩卖报纸多些,父亲就上工了。

一九〇八年,父亲十六岁的时候,晚上回家的时候,祖母对他说了一个惊讶的消息。

“以撒,多么奇妙的事!”祖母说。

“我们可以有些好消息?”父亲从遮着口上手帕中说的,在马具工厂的尘屑往往渗入他的肺腔,使他不住地咳嗽。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祖母说。

父亲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从没有阿尔美尼亚妇人为工资而工作的。故乡的惯例是男人工作以供应一家之需,他一面洗头一面再一次的提醒祖母。

“可是以撒你一个人独力负不起这份重担!你瘦得像一根肉棒,昨天我也听见你对哈马发怒。”

父亲虽觉惭愧还坚持立场说:“你不能去工作。”

“我已经答应了,那是在荷伦别克公园一个好家庭,洗涤、烫衣、少许打扫工作而已。”

“那么我就去收拾行李吧。”父亲轻声地说了就离开了厨房。

他走向自己的房间,祖母跟着他站在房门口,他把几件衣服卷成一捆说:“你有了工作,此地不需要我了。”

第二天祖母即刻向荷伦别克公园的那个家辞了工,不去洗衣服了。

父亲在马具厂工作咳嗽更是恶化,第二天他升为工头,也有休息的时候,咳嗽还是没有好,祖母老是告诉我,她整夜躺着听父亲在咳。最后她劝说父亲去请医师诊察的结果,正如大家所料的:父亲如果不辞马具厂工作的话他的命不会长。

问题的关键是:他怎能抚养母亲和姐妹们呢?在这个艰难的时候,父亲只有向教会找出路。

那时阿尔美尼亚五旬节教会,已不再在普士敦街的客厅中聚会了。很多人有了工作,他们首先的合作便是建造一所教会。那是在格来士街一间教会,在堂的前方中部放置的是一张传统的圣桌。

我能闭目看见父亲走向圣桌,正如祖父再三所做的一样。他跪在一些深紫红的地毯上,祷告述说他的需求,长老们站在他的后面,包括麦马地许和他的儿子亚伦。大家都知道亚伦的力气很大,据说有人要修理车轮的时候,他可以把整个车辆举高离地,那天是亚伦手指圣经咏念这些奇妙而美丽的词句:

你在城里必蒙福、在田园也必蒙福。你所生的,地所产的牲畜所下的以及牛犊……

父亲开始在想土地?牛犊?申命记廿八章奇妙的经节接着说:

在你仓房里,并你手所办的一切事上,耶和华所命定的福必临到你,耶和华你神,也要在所给你的地上赐福与你。

当父亲在倾听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最想做的——甚至在工厂中也梦想着,就是在郊外和牛犊,新鲜、绿色的植物之环境中工作。

他老是提醒自己,买田地要钱,哪里来呢?现在圣经的章节在他耳中鸣响着,他便下了决心,即刻向工厂辞职,两星期后他便失了业。

就在那时他开始注意了一些事,城里店铺所示的水果和蔬菜标价都太贵了,他买不起,而且东西往往都很瘦小又苍白。他就想为什么不是自己亲自去采集新鲜的蔬菜然后挨户贩卖。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贩卖生涯。洛省的南部和东部有些小农场的地主都是亚尔美尼亚人,出产的水果和蔬菜都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即刻把平日积蓄下来,预备为姐妹们做嫁妆的钱,去买两批货,他买了一辆平面货车,又买了一匹两岁名茄克的马。

第二天便赶了那辆茄克拖曳的马车,铁路交叉点的东尼站,当时东尼还不是今日一般的市郊,是一个离城十五英里的小镇。单程所需的时间将近三个小时,父亲却很高兴,新鲜的空气,使他的肺腔得痊愈。他的梦想也开始长大:终有一天,他会有一个农场,也有几头牛,成为牛棚之主,并且是全国最好的一位。

目前当然得下苦工,每日他得在这家收集莴苣菜,又从另家收买柚子、橘子,反正有时菜就买。满载后他就将茄克赶回洛杉矶,沿途贩卖他的商品,“新鲜的草莓!甘甜的橘子!刚採的菠菜!”他的东西都是价廉物美,所以下次他来的时候,主妇们都等候着他。

一年后,父亲已十九岁,蓄着一撮小胡子,嫁妆钱不但还清,还增加了许多,健康回复后,他的买卖也蒸蒸日上,那时父亲开始想自己应该成家了。

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一位对象,就是一位十五岁,黑眼,黑发,名叫柴露喜·耶沙洋的姑娘。并不是他对那位姑娘有所认识,依照亚尔美尼亚的习俗,除非是两家同意婚姻,男女孩是不许随便交谈的,父亲只知道每逢经过她家附近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特别厉害。

因为祖父死了,教会的一位长老代表正式去求婚,那位代表说:只要等他还清了借款,他讲卖掉他的贩卖业务,从此买个农场,前途无量。

结果父亲结了婚,不久他和母亲在东尼中心买了十亩玉蜀黍地,有由卡特树,也有牧场,最高兴的是有三头乳牛,他和母亲建筑了一幢木屋,母亲常说那是一间容易清扫的房屋——因为十二寸木板之间隔缝很大,洗屋的水可以直接流下去。

使我吃惊的是,我还坐在客厅椅子在回想,橘树后的天空却成鱼肚白色了,可能我还是留恋着过去的日子。一九一三年七月廿一日,他们还没有完成那间木屋,已生了第一个孩子,并不如祖父那样,第一个便是男孩,他们给我起名为代摩士。

在我旁边的桌上放着当日祖父从卡拉卡刺带出来的铜壶,我转眼看的时候,在初升的阳光中灿烂发光如金一般。我在想,是否父母把祖父的名字赐给我,也要我像他一样担任先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