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平凡的女病人                  朱玉前

                                                      

                                                                   

 第一次见到金兰姊妹是2002年初我刚刚信主的时候,在一个妇女的小组聚会上。

记得那是一个阴冷寒湿的下午。外面刮着北风也下着冷雨,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雾沉沉又冷冰冰地包裹着我们这个本来就没有温暖也没有爱的家,使得我丈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灰暗和阴森,眼神也更加空洞和游离。临走的时候我跟他道别,但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斜睨着眼睛投过来一束冷飕飕的目光,夸张地表达了他内心深处不屑一顾的鄙视和厌恶。

 那是一个题为“如何做一个才德妇人”的小组聚会。主持人讲了一些与这个主题相关的圣经原理之后就请大家自由讨论。因为出门前丈夫那冷冷的一瞥,再加上我对圣经又不甚了解,所以我基本上就没听到什么清楚的信息,当然也就无法参加讨论了。

我没有参加她们的讨论,而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回想丈夫那张森然可怖的脸,和他那一束冰冷刺骨的目光。想着想着就寒从心起,打了一个冷颤。我有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感觉自己好像是到了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之中一样,凄苦而又无助。我不知道这个曾经情真意切地告诉过我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他的心到底怎么了;如果他那么肯切的表达都不能长久地相信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爱能让人长久地相信?

 “这个姊妹,你心里有什么难处吗?如果有难处的话你可以跟我聊聊。也许我帮不了什么忙,但耶稣基督能够帮助你。”正当我在自己的逻辑里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跟我说话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发现我的面前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一袭黑裙,外面罩一件质感很好的灰色羊毛外套,配上那一头好看的卷发和一脸柔美的笑容,显得精致而又活泼。

“这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她一定过着称心如意的幸福生活,否则的话就不可能有这么精心的妆束和这么真切的笑容,当然更没有心情去过问别人的难处了。”对照我自己那一脸颓丧的表情和潦草的衣饰,抬走头来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得出了这么一个关于她的概念。

  “耶稣爱你,我也爱你。”看到我没有回答,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并伸出了双手。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她低沉而柔和的话语和温暖而有力的指间传递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短短的八个字,那么轻轻的一握,瞬间就把我那颗冻成冰块的心融化了。我同样感觉得到,她说的“爱”跟我们常人口里的“爱”有着不同的厚度和根基,因为,它们的出处不同。

“谢谢你,我……”考虑到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本来想在她面前保留自己的真实情绪,礼貌地感谢她的关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心里那道坚固的防线却突然之间溃然决堤,眼泪随即喷涌而出,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的难处是什么,但我相信耶稣爱你,是他的爱把你带到了我的面前。”看我哭起来之后她就把我的头揽过来靠在她的肩上,然后左手扶着我的腰,右手摸着我的头发说道,“我也有过你这种伤心欲绝的时候,但是借着神的爱,我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上帝之所以要把你带到我的面前,是因为他要让你从我的身上看到他奇妙的救恩,好得着他所赐的喜乐平安的生命。……”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则伏在她肩上滔滔不绝地哭。开始的时候我像一个在外面受人欺侮的小孩回到家里一样,任凭那些委屈的泪水放肆地流淌,在她那只单薄赢弱的肩膀上感受温暖和支撑,也寻找安慰和希望。可是后来,当我听到她身患癌症时眼泪就嘎然而止了。我不再抽泣,而是抬起头来静静地听她讲述自己曾经经历的感情危机、几乎每年一次的外科手术、目前还在她身上的癌细胞,以及在这些灾难里上帝奇妙的带领。从她简明扼要的叙述里,我感受到她曾经的黑暗和绝望,也感受到她在耶稣里的喜乐与平安。我一边听一边感慨地想,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她跟我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作为神的儿女,她得到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支撑,所以她那只单薄赢弱的肩膀才会日益坚实,不但有能力承载自己的种种不幸,还有能力负担别人的难处。

“这世界有苦难,但在耶稣里有平安。靠着耶稣,我心里没有恐惧。如果他留存我的性命,我活一天就在世上为他传讲一天的福音;如果他要带我回天家我就高高兴兴地跟他走,心里就没有什么遗憾。至于说其它的是是非非,对我来讲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姊妹,世界上的一切都会过去,但主的慈爱永远不离开我们,用心灵和诚实来信靠耶稣吧,他会给你平安。”故事结束之后她在末尾加了这样一段结语。

她的故事本身无疑是离奇和精彩的,但真正打动我的并不是那些起起伏伏的情节,而是她说话时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全然仰望上帝的信心,以及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释放出来的爱。她接受了上帝的恩典,同时又用自己的生命把上帝的爱演绎得那么真实和具体。在她这里,我得到了一句以前听过很多遍但都不以为然的话:世界上有一种爱你可以长久地相信,那就是:上帝的爱。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我基本上没跟她说什么话,可我却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她:王金兰,世界上一个苦难的女人,上帝手里一件精致的宝贝。

记不得是哪一年,只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和我们感恩小组的全体组员决定去医院看她,因为她又住进了医院,是肺部切除手术之后的放疗。

我们约好了下午两点半在医院的大门口集合。可能是我对癌症的极端恐惧,也可能是太久没有看到她的缘故,在医院门口等人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见面之后我要说些什么话?要怎么样才能安慰到她?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树阴下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汗水,也一遍又一遍地揣想着自己走进病房时可能看到的景象: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身体,苍白憔悴的面孔,乌青的嘴唇,头发乱成一团或者是掉得精光,眼睛里装着绝望和满满一眶的泪水。

按我自己的理解,人的生命走到这种光景的时候绝对薄得像纸张一样,稍不留神就会将其刺破,所以每说一句话都要格外小心,以免引起误会而增加她的心理负担。可是,说什么合适呢?我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直到小组的其它人员全部到齐之后还没有想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好悻悻地跟着大队人马走进了医院。因不知道如何响应想象中绝望的眼神,临近病房的时候我有意地往后落了几步,让别人走在了前面。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我们听到了病房里传来的熟悉的歌声:主是我力量,我力量,主是患难中力量;主是我帮助,我帮助,主是随时帮助。……

是她?同行的几个姊妹面面相觑,用眼睛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们快步走进了她的病房一看,果然是她!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床沿上,一边唱歌一边用左手拍着膝盖打拍子,好像是一个倾情投入的歌唱家对着亿万观众那样陶醉地表演着。看我们进去她就停了下来,满面笑容地说:“你们来啦?我正在给他们唱歌呢!”顺着她眼神的指引,我看到病房里其它两个床位上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虽说穿着病号服,但她一点都不像病人,尤其不像一个生命垂危的癌症病人。她的头发没有乱成一团也没有掉得精光,而是规整地束在脑后,比平时少了几分妩媚却多了几分干练;眼睛跟嘴巴一样,既在说话也在笑。只是,她的脸的确瘦了很多。

因为没有坐位,我们就围成一圈站在她的床边,她也把脚缩到床上,盘腿坐了下来。我以为坐下来之后她会给我们说起她的病,没想到她坐下来之后却说:“你们带了歌本没有,今天唱什么歌?”好像我们不是来探访病人而是专门来参加赞美会似的。

“等等再唱,还是先告诉我们你的情况怎么样吧。”一个姊妹等不及了就这样对她说。

“我发现赞美神是最好的灵丹妙药,我只有赞美的时候心里才有平安和喜乐,否则的话就跟她们一样会落在病痛和恐惧里面惶惶不安。住进来之后我就不停地赞美,不停地赞美,嗓子哑了唱不动我就吹着口哨来唱。看着病友疼痛难忍或恐惧不安的时候我也给她们唱歌,经常的情况唱着唱着她们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赞美不但让我忘记自己的病痛,还安慰着这些在苦难中走投无路的人,我相信因着这样的安慰,他们迟早会来到主的面前。”她一边笑着回答了我们姊妹的问话,一边伸手接过别人递过去的歌本。祷告之后我们整个小组的人就在她的带领之下唱起歌来。一曲唱完又唱一曲,唱到第三曲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病人家属也站在我们旁边,于是就邀请她来参加我们的赞美。这是一个病人的妻子,她告诉我们说她丈夫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情况很不好,希望我们能去给她的丈夫唱唱歌,也给他传讲天国的福音。我们应邀而去,唱完歌之后病人告诉我们说这是他住院以来最轻松的一天,身体轻得好像离开病床漂了起来一样。那一天,有三个病人从赞美的歌声中感受到神的大能和大爱,当时就得救归主,而金兰姊妹则像一个孩子那样,脸上布满天真和幸福的笑容。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地觉得她不是来这里住院的病人,好像是专程到医院里面来工作的。

看着这样的场景,我简直无法相信医生说过的话:她的声带已经完全坏死,从医学上来讲已经无法发声了。可是现在,她嘹亮的歌声却悠扬婉啭地在病房里飘荡着,像空气一样地被病友吸进了自己的身体。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地想,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她跟病房里的其它的病人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但作为神的儿女,她得到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支撑,所以她那副本该嘶哑的嗓子才会日益响亮,不但能够为着自己的生命而赞美,还能够为着他的人得救而传讲天国的福音。

这一次我仍然没有跟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但我在心里再一次牢牢地记住了她:王金兰,世界上一个苦难的女人,上帝手中一件合用的器皿。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到20075月份她再一次发现自己脖子上的肿瘤时我们已经非常地熟悉了。

去医院之前她告诉我说她的检查在早晨8点半开始,估计10点多就会结束;因为她是医院的“常客”,医生会马上将检查结果告诉她。记得那天我心里非常紧张,因为在此之前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说,从医学的角度上讲,她的这种癌细胞会不停地转移,是没有办法完全根除的,任何的手术和治疗都只是缓兵之计。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医学知识的人,所以只能通过自己看到的现象来判断这句话是否可信:从她过去的十次外科手术来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可从她身上的奇迹来看,这句话又不太可信。我无法判断这种说法是否可信,就只好被动地等着她的检查结果。9点半过去了,10点半也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只是拿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给她打电话吧,又怕她还在检查受到干扰;不打吧,又急躁难耐。我就这样走着,等着,快到到11点的时候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于是就拿起手机拔了她的电话号码。

接通之后她“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从电话里传来的公交车广播报站的声音里我知道,我们的电话信号正常,她也没有挂机,而是在沉默。她的沉默让我立刻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关于她的立体图画:她正握着电话泪流满面地坐在公交车上,像一个流浪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无助而又无力。我不想让这样的沉默持续下去,也不想让她那种无助的情绪持续下去,我想我得鼓起勇气跟她说点什么。检查的结果是客观存在的,回避并不能使它有任何改变。与其讳莫如深地隐藏,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好。想到这里之后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这样的话:“检查结果怎么样?你现在哪里?”

她仍然没有回答,但我从电话里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我知道她是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哭出来。

“你害怕了吗?是检查结果把你吓坏了吗?想想你自己做过多少次手术,哪一次医生没有告诉你说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你的肺不切除之后又长出来了吗?不久前医生不是又一次宣判你的声带完全坏死了吗?可结果怎么样,你现在不是照样可以大声地讲话!检查结果能说明什么?要知道,你的生命从来都不是医生掌管的,而是神,是我们的天父在掌管你的生命!你不是告诉过我说,只要生命在神的手里,生死就算不了什么吗?难道你以前说的都是假话,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的吗?”知道她情绪不好,我本来是打算说点贴心的话来安慰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嘴巴张开之后却蹦出了这一连串的责怪和训斥。话说出来之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这么说的,这不是我想说的话!如果我早想好要这样说的话早晨的等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可是话出来就收不回来,我的心就一阵狂跳,极度地害怕起来:万一她要是经不住这样的刺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之后我的思绪就彻底的凝固了。我惊惧地看着对面墙壁上挂钟的秒针一步步艰难地移动着,不知道它走到第几步的时候这种煎熬可以结束。

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深呼吸的声音。凭着直觉,我断定那是调整情绪而做的深呼吸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终于有动静了! 我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她没有挂掉电话,也没有继续保持沉默就说明情况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事情果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大约5秒钟之后我听到了她清嗓子的咳嗽,然后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癌细胞已经变种,131的放疗药物对它已经完全没有作用了。医生告诉我说现在的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即没有药物可以治疗又不能再做手术,以后只能听天由命了。好的话可以维持几个月,不好的话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确害怕,但是你的话提醒了我,我的生命的确不是医生可以掌控的。你说得对,只要还在神的手里,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底气越来越足,等到把话说完的时候我感觉她又回到那种镇定自若的状态里面来了。

可能是她的态度感染了我,也可能是我相信了先前责怪和训斥她的时候说的那一大堆话,当我真正听到她把结果说出来时心里反而没有了等待时的那种焦虑和恐惧了。那一天,挂掉电话之后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发现天空很蓝,阳光也很灿烂。

几天之后我们去了她的家。她说她已经决定不再接受医院的任何治疗了,只想靠着神的恩典行走余下的年日,能走多远就算多远。如果天父留存她的性命,她就一心一意地为主做工,用生命来见证他的大能和大爱;如果天父要带她走她高高兴兴地走,没有什么遗憾。她边说边笑,还为我们熬煮了她自己饮用的蔬菜汤。

她在房间里不停地忙碌着,闪进闪出,像一只燕子在蓝天下翱翔一样,轻盈而且精巧;又像一只蝴蝶在大地上飞舞,自由而且快乐。是的,在一次次的痛苦的熬炼中,她终于完成了生命的蜕变,不再是那只在地上爬行的虫子,而是破茧为蝶,摆脱了缠绕生命的种种累赘,飞起来了!

她飞起来了,但不是飞在赏心悦目的花丛里,而是飞在苦难重重的病人中间。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趟又一趟地在医院出入,一次又一次地在外面探访,把天国的福音传给那些在地上即将枯朽的生命,也为那些被罪恶捆绑的人作释放的祷告。她其实并没有太高的学历,也没有很丰富的圣经知识,但是每逢祷告的时候上帝就会给她一种特别的恩赐,让她的声音有力度,话语有锋芒,能够直指人心,捣人肺腑。记得有好几次,她的祷告还没有结束我就已经潸然泪下了。

我没有跟她去医院探访过病人,但是因为妈妈住院,我亲眼目睹了她在医院里的服侍:在不同科室的病房里,她唱歌、祷告、传讲福音,不停地忙碌着,闪进闪出,不只是像燕子和蝴蝶,更像一个能穿透时空的、剔透的精灵,没有生的累赘,也同样没有死的负担。当然,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她跟所有人一样有着自己无法克服的罪性,有着自身无法逾越的关卡,但是苦难把她逼到了神的面前:直面向神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永恒的国度。在那个永恒的国度里,有限的时空就失去了它本来的全部含义。所以,生与死,当然就不再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了。借着她的服侍,好几个病人微笑着越过这道障碍,到我们眼睛看不到的世界里去飞舞去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现在离医生最后一次告诉她“没有办法”的时候已经有一年之久,但她仍然活着,而且还神采飞扬地活着。所以我相信,任何看过她见证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她:王金兰,世界上一个苦难的女人,上帝的手中一件精致的宝贝。